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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 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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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了悔過書、捺下左右手拇指和食指的紋模。那園警還這樣告訴我們:“你們現在是有前科的人了。”

終於獲得釋放之後,我嚴辭恐嚇孫小六不得將此事告訴家人,否則——“你是知道的,我老大哥在混光棍!”我還記得孫小六當場又哭了起來。

事實上,在我真正認識到老漕幫、還有我老大哥在幫混事的實情之前,我所能做的、所能說的都不過是唬人而已。至於孫小六——套句不客氣的俗話來說——他簡直是被嚇大的,只不過嚇唬他的人不光我一個而已。但是這一切,我都是到非常非常之後來,才像拼合一塊大圖板那樣東一角、西一角地勾勒出一個輪廓:這個輪廓的背面的確和老漕幫有關,也和三十多年(甚至其中許多線索還可以追溯到七八十年前)以來潛伏在我們這裏不斷沖撞、蔓延、擴大、變質的地下社會有關。而我們卻從來不知道,我們所自以為生存其中的這個現實社會,只是那地下社會的一個陰暗的角落,只是它影響、導引、操控、宰制之下的一個悲慘的結果。

我又是怎麽知道這些的呢?這還是得從我老大哥身上說起。在那一張地下社會的大拼圖板上,他也占有一小塊位置。

07 老大哥的道具

為了敘述的方便,我必須先略過萬得福如何在一日一夜尋找那六位老者而不遇的過程中意外發現萬熙涉及血案的經過,而先將我老大哥這一部分的線索交代清楚。

對於一九七年左右的漕幫大老們來說,無論張世芳或張翰卿這兩個名字只不過是他們手底下數萬幫眾之一而已。可是對我老大哥來說,在幫這個身份非比尋常——不像家父,只是在離亂生涯中曾經利用一個光棍的招牌讓自己平凡的人生過得更順利,也就是更平凡一點的意思。

就在家父前去參加本村新春團拜摸彩的那個早上(那也許是在一九七或一九七一年初罷),老大哥告訴我這個只有十二三歲的小弟弟不該知道的許多事情。

老大哥先向我解釋了半天:漕幫不是打家劫舍、殺人放火的壞蛋組織,甚至所有的幫會都不應該是為了打家劫舍、殺人放火而成立的。但是就像任何組織一樣,裏頭總有些壞蛋;壞蛋一多,壞事就做起來了,幫會的名聲就搞臭了。他接著向我解釋:叔叔——也就是家父——成天價勸他退夥出幫,不是沒有道理;一見他來家便鎖門關窗,也不是沒有緣故。說穿了,就是他看過幫會裏不安寧、不平靜的一面,厭倦了、害怕了,或者說為了老婆孩子而不喜歡幫閑涉險了,看著原來的兄弟夥伴也總覺著眉目可恨起來。“這不是誰對誰不對的事,是什麽人有個什麽想法兒的意思。”老大哥說。

然後,他告訴我,在幫的前輩常講些掌故,他也是後來才慢慢知道這漕幫的來歷的。話說在明朝嘉靖年間,有個戶部侍郎,姓羅名清,是甘肅人。這羅侍郎後來辭了官,皈依佛門,供奉一位碧峰禪師為師。碧峰禪師給他起了個法號,叫凈清。從此佛教裏有了羅教或者稱作清門的一派。流傳到江蘇,就叫大乘教、無為教。流傳到江西,就叫三成教、大成教。總之是佛教的底子,又摻合了些道教的儀式和道理,傳下了四經一卷,分別叫凈心經、苦工經、去疑經、破邪經和泰山孤卷。信羅教的人有的吃素念經、有的吃素不念經、有的念經不吃素、有的經素兩免。到了前清康熙年間,清江地方的漕運夫役組織了糧米幫。山東、河南、江蘇等地的船民丁也起而仿效。他們之中有水手、有舵工、有扛米的苦力、有拉纖的子。無非是極為貧窮的家庭出身,既無恒產,亦無慣技,只能賣賣粗力氣,隨船過著南來北往的流浪生活。這樣的人既組成幫會,便自然而然要替這幫會制造一個神話的來歷,以廣招徠。於是他們看上了羅教這個既佛又道、不僧不俗的宗派。從此,糧米幫兼具了職業工會和宗教組織這兩個性質。

不過,據我老大哥的敘述,他寧可相信這漕幫起源時期的第三個性質才是最重要的。

清代漕糧每年由山東、河南、江蘇、浙江、安徽、江西和湖南、湖北征收,運往北京通州各倉,供應皇室貴族、文武百官和八旗兵丁的食用和俸祿。每年由八省經漕河運道入京的船數,大約在六七千艘左右。每艘船由一名衛所軍士領運,他的頭銜叫旗丁,形同船長。旗丁再負責召募所需水手、舵工、纖夫、扛工等。這些人力的總數少則七八萬,多則十餘萬。每年這為數十多萬的人丁往返道途的時間,約在八九個月左右。但是除了獲準有限額地攜帶一點免稅土產至沿途各地販售、賺點蠅頭小利之外,每人的“身工銀”——也就是正式薪水——卻少得可憐,不過一二兩到三四兩白銀之間。即使在道光年間酌有增加,大部分工人每年的“身工銀”也不過在十兩銀子上下,可謂清貧如洗了。這些流浪在外的人丁之所以很快地結合起來,其實有經濟上的動機——他們可以集眾人之資,從事小規模置產營利的活動。用我老大哥的話說,就是:“像嬸嬸標會一樣。一個人耍的是小錢,一百個人耍的就是大錢了。糧米幫上一個人是光棍,十萬個人就是大爺了。”

漕糧運京,人丁吃住自然都在船上。可是其餘的三四個月裏,這些出身各省的貧窮苦力又該如何棲身呢?最初他們大都流落港市街頭,捱不過饑寒而瘐死客地的大有人在。後來出了三個羅教徒,分別是江蘇武進人錢堅、常熟人翁巖和杭州人潘清。這三個人在杭州府北新關外拱宸橋地方聚集了一批羅教信徒,斥資建了一座小庵堂。庵堂裏供奉了佛像和羅祖凈清法師的塑身,除了讓人前來上香膜拜之外,到那漕船回空的三四個月裏,還提供簡單飯蔬和被席,讓漕幫裏的人丁食宿。這個設施給許多舵工水手帶來了啟示:他們也可以如法炮制,在不同的水陸碼頭蓋庵堂、供佛像,平日酌收香火錢,到回空期供幫中人丁膳宿。至於幫中人丁則僅需繳納微薄的供養錢,雇一兩個長期看管庵堂的人手。那麽,非但漕船回空期間幫眾彼此有個照應,就算是死了,也還能就庵堂附近覓一空地掩埋,不致暴屍曠野,變作荒鬼孤魂。我老大哥接著打了個奇怪的比方:“這就好比說,叔叔嬸嬸離了老家、投了軍,跟著部隊上了臺灣來。自己混生活,不如大夥兒一道混生活,這就好比當年漕河糧幫裏的爺們兒一樣,算是入了教了。入了教,教親要彼此幫襯。苦雖然苦一點,可是教親終究是教親,有苦大家一同吃,有難大家一同當。你好比說住罷,住這眷村;你好比說吃罷,吃這眷糧。破瓦泥墻、粗茶淡飯,這和從前咱們幫裏的庵堂沒有什麽兩樣,可大家夥還是一般快活。這麽說你懂麽?”

“過年還要團拜,團拜完還要摸彩。”我接著說。

“對啦!這不是很快活嗎?”老大哥笑了,道,“你明白這個意思就對了。”

“那村長就是老大了嗎?”我一面問,一面想:家父是鄰長,鄰長起碼要算幫裏的老二。

“算不得算不得!那差得十萬八千裏,差得太遠了。”老大哥連忙搖手帶搖頭,道,“要這麽比起來,村長不過是個小庵堂的堂主,堂主上頭還有總堂主,總堂主上頭還有旗主,旗主上頭還有總旗主,總旗主上頭還有舵主,舵主上頭還有尊師、護法、正道,再上頭才是總舵主,也就是幫主——不過一般不叫總舵主、幫主,要叫就叫老爺子。”

“那你算不算老爺子?”

“我算個屁。”

“那我爸算什麽?”

“叔叔以前在幫的時節是‘理’字輩兒的。‘理’字輩兒底下是‘大’字輩兒,所以後來叔叔即便不在幫了,給你起名叫大春,這意思還是不忘本。只不過叔叔不喜歡結幫聚夥這些個事兒。我跟你說的這些,你可別說給叔叔聽。知道嗎?”

“那你是什麽字輩兒的?”

“我麽?我是‘悟’字輩兒。我還在叔叔底下的底下的底下呢!”

“那你還在我底下的底下呢!”

“不成這麽敘。”老大哥忽然板起臉來,正色道,“弟弟你沒有上香拜師,算個空子,敘不得光棍!”

然後老大哥告訴我:若非看在教親族親這兩重關系上,他是不會跟我說這些的。即令只是跟我說,這在前清也是犯了十大戒之第五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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